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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”之前“指的是6年的时间。过去6年，绝大多数时间里，柏锐会在下班后抽出3个小时画游戏的素材图，周末抽10个小时写代码；偶尔也会去平台上接画稿挣钱——她同时是一名画手，给知名国产游戏《Will：美好世界》画过番外漫画——这么做的目的是“养”游戏。在绘布上涂抹的一笔笔线条和色彩，化成了游戏里的文字和声音。
在坚持不懈的劳作中，《圣歌德嘉的晚钟》先行诞生了。《晚钟》的体量饱含诚意，有着多达45万字的剧本和3000张分镜，而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、精妙紧张的POV剧情尤为受到玩家的喜爱，玩完之后酣畅淋漓，在Steam和TapTap拿到了“特别好评”“9.8分”的好成绩。
现在柏锐在做的是续作《圣歌德嘉的挽歌》。收不收费还没想好，总之上个月她先把5小时流程的免费Demo扔上了Steam，紧接着，又把自己拖回到了“下班后猛补剩下的章节”的生活模式。根据此前的经验，她预测“还得再做个几年吧”。我问她一直这么做游戏感觉累吗？
“吃口大的”的意思是：续作《挽歌》构思的诞生，其实还早于前作《晚钟》。早在6年前也就是制作《晚钟》之前，《挽歌》就已经被敲定到日程表里了。
“因为，事实上我其实是先构思《挽歌》的，但如果你前面不弄一些铺垫让玩家对角色产生共鸣的话，是没有办法去直接玩《挽歌》的呀。因此我先做了《晚钟》，然后再做《挽歌》。”
用一句段子来讲就是为了《挽歌》包了《晚钟》这盘饺子。只不过现在在柏锐想来，《挽歌》一定不能仅仅是碟小醋了。
我仔细回想圣歌德嘉系列，或多或少理解了柏锐的意思。因为游戏里最有趣的地方在于会相互影响的剧情线：被封锁的涉谷》等前辈的影响，主角们平常各过各的日子，警探审视嫌疑人，神父为妹妹操心，小医生不断死亡......可一旦某个人做出选择，其他人的命运就会相应产生变化。
比如，选择让「警探」去警局而不是回家的话，「司祭」就会因为和警局的交互跑去歌剧院，遇到「歌手」
续作《挽歌》里几乎是一样的POV设定，不过关键道具从“死亡”变成了“谎言”——在《晚钟》里，玩家想要多选几个选项必须先获得“命定值”，而要获得“命定值”就要想办法让主角们受伤或者作死，非常残酷！玩家们会尽力选择最好的那条线，确保没有心爱的角色受到伤害。续作《挽歌》倒是温柔了很多，只要指出角色撒了什么谎来获得“谎言值”就好。
这种设定将玩家稍稍推离了主角团，让他们得以去审视角色，更有一种“冷眼观命运”的感觉，我猜，剧情写起来也就更容易放飞了。前作里每个角色都是我的宝贝！但续作里就有种“哦那你去死死看”的自由感。
“哎呀我不能剧透......但是在续作里，主角们的利益其实是不一致的，‘只有xx才能让另一个人继续前进’这种情况也是存在的，你必须牺牲更多......”柏锐神秘地笑。
构思一段时间后，在《Will：美好世界》制作人王妙一的鼓励下，柏锐上大学时启动了《晚钟》的制作。她自觉有高二做Fate同人游戏的经历打底，做游戏嘛，各个环节那还不是手到擒来？——当然了，于是，想得到想不到的问题便接踵而至。
最纠结的是文案。45万字的文案工作量大，柏锐的方法是“提供细纲，把70%的文字分派出去”，于是先在国外论坛找写手无偿合作，结果有的写手对剧情设计理解不一致，有的写手工作繁忙、无暇继续，合作无疾而终；后来在国内找，但也曾遇到过写手创作理念分歧、长期拖稿的情况。
“创作者是比一般人更心思细腻，抗压能力也就相对差一些嘛......”柏锐事后苦笑着分析，她意识到了那句话的含金量：“免费的就是最贵的”。
代码也是拦路虎。写文、画画都能应付，代码只能边做深造，磕磕绊绊。“对RenPy引擎并不是特别熟悉，以至于我不会往游戏里面加广告......”啊，《晚钟》没有广告的原因真是朴实无华。当然也是因为，“中间插广告的话，就会打断玩家的阅读节奏吧。”
音乐则是完全搞不定。这时便不得不动用钞能力，专门请人作曲，但没有投资，钱从哪儿来呢？——“大学的时候就用自己的奖学金，工作后就去画画接稿赚钱，倒也能实现全覆盖。”
现在回过头来复盘，柏锐没说出口的词是“年少轻狂”。“想到哪就做到哪，有东西就加，不计金钱成本的同时也不计时间成本。做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要久得多......” 看来由于过于十项全能，柏锐付出的金钱代价下降，时间代价上升了。
“应该不行吧。完全不行吧，哈哈哈哈哈。”过了一会儿，她小声补充道，“周边能赚到点儿钱已经是造化啦。”
到了做《挽歌》时，一些推进项目的技巧柏锐已经游刃有余。这次采访里，我没有问出太多制作时的难处，回想起过去，柏锐总体显得平和而抽离，可能是不想吐槽太多，也可能是因为负面情绪已经被记忆吞噬，隐藏在了脑海深处。存留的只有模糊的情感，和支撑她一路坚持下来的：
回忆的末尾，柏锐开心地和我分享了进步：她已经能把《挽歌》的开头做得更有趣了；难度更平滑了；演出效果也更好了......
“我跟你说，我现在代码水平提升了！我能把《挽歌》Demo里的bug提交页面做得非常精致！”——坏消息是做得过于精致了，被前作类似情节“骗”过的玩家们还以为这是游戏性的一环。
采访之前我去查了些资料，了解到，游戏的起源是柏锐想要做自己的OC（原创角色）；OC又来源于曾经搞同人的经历。
关于同人，小红书上有几篇很火的帖子，让我这个圈外人稍稍理解了一些同人作者的状态：
为了推CP可以学语言写代码练画画研读历史追究某件衣服的历史起源；上到经典著作晦涩论文下到网络小说三俗烂片，都能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代餐；不求回报地投入，不留余力地产出......
柏锐开始写同人的时候国内还不时兴“同人”这个词儿。那还是很小的时候，她记得自己有一天打开电视，上面在播《圣斗士星矢》《高达》，她就一下子看得入了迷。“零几年那会儿，即使说像我家乡那样的地方，也是能买到碟片的。”于是买来碟猛看，完了一上网，发现这个片子特别火。
即使是在当时以论坛为主的社交模式，也已经有很多地方在讨论《高达》了。粉丝会给自己喜欢的角色配对，给单人角色建论坛，然后大家纷纷在上面发表自己的作品，打造充满爱意的互联网的一角——尽管那时同人创作的门槛其实挺高，首先要有一台电脑，学会进入论坛，然后要会打字，在上面发表一些东西......
于是长期逛某一个作品的论坛，就相当于进入了人造的信息茧房，热爱的氛围也更加纯粹。
这种全民共创的氛围下，一个想法自然浮现：哇，大家都在创作，我能不能也写点我的CP呢？
小学生打字慢，柏锐拿着稿纸用笔开始写。一开始，她按照自己的喜好写了那种很多角色一起出场的故事（“其实是一个中篇的群像武侠故事”），家里人很好奇她在写些什么。但即便是小孩子，也对自己的幻想怀有矜持而羞于展示。妈妈就跟她说，我帮你敲到电脑上吧，这样你可以保存很多很多年，保证一个字都不看！她就同意了（“我竟然就相信了！”）。所以如果真想翻出来的话，这篇稿子大概还留在家里的某个U盘里，不过柏锐言辞之间完全没有想要再看它一眼欲望就是了（“我真的不是很想面对它......”）。
给喜欢的作品写东西的习惯就这么保留了下来。“当时贴吧环境很好，哪怕你是个小学生，写出来也是小学生那样幼稚的东西，也有人鼓励的。”
国内同人圈的生态也在随着时代发展，吸引更多创作者涌进。起初流行的是论坛模式，大家普遍对一个作品比较长情，柏锐在坑里安心待了好几年；2010年左右博客（好怀旧的名词！）开始兴起，每个人都忙于串门、留下脚印，经营主页上的每个装饰和每篇标题；上大学的时候，微博、豆瓣、AO3这些流量更大的平台又成了新潮流......圈子的地盘越来越大，种粮的人越来越多，一批又一批为爱奉献的作者为这里带来蓬勃生机。柏锐从公共平台转到私域平台又回归公共平台，从《Fate/Zero》《战国无双》一路写到《合金装备》《血源诅咒》《龙腾世纪》......再之后，“做一个游戏”的想法就萌生了。
自创了一套游戏里的语言“安缇诺弥语”，有严格的词缀和语法，真有人会去学的那种，目的是让表达世界观的时候更方便；
琢磨了很多快速出图小技巧，比如只要拿粗糙一点的笔勾一层线，再随笔加几笔阴影，看上去就像这么回事了，“糊弄”起来省时又省力......
对于《晚钟》的制作人，我之前一直抱着好奇和探究之心。我喜欢其中处处流露的作者的志趣、想象和美感，在我心里，它一直是最好最有趣的国产AVG之一。然而说冷门有些言过其实，可说到国产游戏的时候，它被提起的时候往往并不太多，更别提它带来不了多少收入......
柏锐犹豫着给了回答。“因为同人创作者就是......当你创作的时候，势必会收获同好，对吧？
你写出来的东西会有人喜欢，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需要一些成就感来驱动自己继续往下走的，对吧？但是光靠吆喝是没有办法吸引来受众的......这就是驱动一个人去完成一整个作品的原动力吧。”
所以这就是原因了：写东西很快乐，自己创造一个世界很快乐，“期待着玩家的表情”很快乐。
“有助于保持心态，不让自己被时间和结果劝退——我搞冷坑搞惯了，所以做《晚钟》的时候一开始就把预期定得很低，我想如果能有300个人来玩，那我就值了！”
《晚钟》第一个Demo做了1年，放出去之后也确实拿到了大概300个转发，柏锐心满意足地做了下去。
在Steam评论区，“求求了收点钱吧”“匪夷所思到良心不安的程度”“这游戏是免费的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离谱的事”“你为什么不获取自己的劳动报酬？”，疑惑、祝福，甚至心疼、气愤。大家弄不明白：你到底为啥不收钱？凭啥不收钱？
我在采访开头单刀直入：“虽然你说这只是个人制作所以不好意思收费，但这个质量的话，没有人会提出异议的吧？”
“嗯，那是因为......可能会被要求修改。”柏锐组织了一下语言，“好几个游戏平台都跟我说，如果要收费就要申请版号，要申请版号就可能得修改部分剧情，但是我实在是不想改。那我想，干脆免费吧！”
也确实，大家都知道嘛免费就是自由的意思......不过到《挽歌》可能就考虑收费了，“我现在也不是有人养、不把钱当钱的学生了。”
毕业后，柏锐没有按照行业里常见的剧本，拿着不错的履历进入不错的游戏公司拿不错的薪水，而是去了一个和游戏风马牛不相及的传统行业，“工资不算高，但胜在安稳”。她也不怎么在行业里到处交际，和同行偶有交流，也仅仅停留在“在展会上聊聊天”的层级。
因为，早在高中的时候就她想清楚了，“我的爱好是一定要和工作分开的，我怕时间长了，就会不再喜欢这个爱好了。”
——在对前途的考量里，“游戏”这个选择被彻底排除在外。以创作不扰为准绳，她将真实世界与创作世界之间划出一条明确的边界线。
过来一会儿，我突然反应过来，关于平台修改游戏的那块儿，其实只在Steam卖的话也不怎么需要改游戏吧？但又觉得已经不需要再问了。
我猜，柏锐已经学会了如何把创作的快乐抓在手心，如何堆积更大的自我。相比在外界游荡，她更习惯在久久的磨练、堆砌和等待后端出一盘果实，塞给怀抱好奇而来的人们。
最后，我请柏锐回忆一下《晚钟》刚上线那天的情景，为这篇文章增加一些故事感。
柏锐说她已经记不太得了，只记得一大早，发行商忙前忙后，应付渠道的要求，而她一如往常地去公司上班......那天她忙着和社交平台上讨论游戏的玩家们互动，转发各种笑话和对游戏的夸夸。朦胧的记忆里，心情有些虚无，有些充实，也有微微的解脱。
我翻到她的个人画师账号，当天晚上过了12点，柏锐发了一条微博，“原来有这么多人反馈讨论是真的会幸福升天。”她总结，那是搞原创以来最幸福的一天。